金丹大亮,冰雪晶莹的善殿簇拥在青莲之间,也似洒了一层金粉,光束折射,美轮美奂。
陆绮自然而然地醒了。
但她哪里也没有去。
倒不是陆绮不想走,她被一个人拦在了善殿之外。
拦住她的是一个男人。
男人面容苍白瘦削,峭若风岩,一身纯银甲胄,内垫乌绸长衫。
他粗壮的双臂拎着一双重锤,斜飞的双眉下,漆黑的双瞳正紧盯着眼前的白衣女人。
陆绮与她四目相交,又柔又冷的语气像飘在河面上的秋霜:
“符川神师,贼人闯宫,大宫主下令救驾,你身为亲卫首领不去守宫,怎么偏偏要来我这冷冷清清的门庭?”
“我……”
符川似乎忘记了要说什么,他呆呆地看着陆绮,眼里的神采都被女子唇上的薄光夺走。
时间缓缓流逝。
符川的眼神从冰冷一点点变得柔和,又从茫然变得坚定,他垂首道:“我担心仙子的安危!”
“是么?”
陆绮走到他面前,微微仰首,目光抚过她脸颊的轮廓,“你说,你在担心我?”
“是!”
符川咬紧牙关,说出了心里话:“大宫主身体虽已残缺,修为却愈发雄厚,加上其他的殿主与长老,对付一个刺客绰绰有余,可善宫……我怕那贼人对仙子不利,便来把守善宫。”
“符川神师是想保护我?”陆绮问。
“是!”符川再度点头。
陆绮霜染的眸中浮现出一缕暖意:“你觉得我需要你的保护?”
“我也希望这只是我自不量力。”符川面露哀怜之色,道:“可这三年,无论哪次见到仙子,都没能从你身上觉察到半分法力波动,也有许多人传言说仙子已法力尽失。”
“你相信这个传言?”陆绮问。
“我,我也盼望这只是个谣传,但我不敢不信,若我一时疏忽致使仙子遇害,我一定会悔恨终生!无论之后大宫主如何发怒,今夜我都一定要来善宫,来到陆绮仙子身边!”符川的声音起初还有些磕绊,之后越说越流畅,像在宣读圣旨。
陆绮看透了他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,微微一笑,道:“符川神师,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?”
符川道:“仙子请讲。”
陆绮道:“你是不是喜欢我?”
她的音色悦耳缠绵,却像一支箭,射中了这个双肩如铁的魁梧男人,将他定在原地,连眨眼都忘记了。
“我,我……”
符川再度磕磕巴巴起来,他开始逃避:“放眼西景国,谁没听过陆绮仙子的名字,谁又不喜欢陆绮仙子呢?”
“可今夜只有你来了。”陆绮说。
“可是,我……”符川呼吸变得急促:“不知仙子还记不记得,我初入九妙宫时,拜入的就是你的门下。”
“我记得,那时候你还是一个未开化的野小子,穿着条兽皮围裙,头上带着彩翎编织的发冠,你坐在一众弟子里,就像一只野猿猴,其他人觉得古怪,我却觉得可爱。”陆绮道。
“原来,原来陆绮仙子都记得,我还以为你早就忘记了。”符川痴痴道:“我那时见到陆绮仙子,只觉得见到了世上最美的人,当然,现在也一样!”
“仙人最不擅长的事就是遗忘。”
陆绮的语调柔情似水,“那时我的课上,你总是来的最早,我向你提问,你总是张大嘴巴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惹来众人嘲笑。
世人总以为仙人能预知未来,可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,这样一个野小子会长成你这样俊秀的男人,而且还是一位真正的男人。”
“真正的男人……”
符川重复着这句话,心跳不由地加快。
金丹光芒更盛,九妙宫亮如白昼,涌动的夜雾好似金色烟尘,淹没了法术争斗的色彩,也淹没了兵器交击的响声。
符川站在金色的大雾之下,一下与世隔绝,他注视着眼前美若梦幻的女人,心头欲念翻涌,却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的平静。
世界也变得平静。
陆绮依旧是拒人千里的气质,却似乎已不再遥不可及。
像是过了很久,又像是只眨了一眼。
符川忽然回神,问:“陆绮仙子,我们站在这里做什么?不回殿中么?”
陆绮道:“我在等一个人。”
符川问:“等谁?”
陆绮道:“她来了。”
南裳从金色的大雾里奔出时,掩饰不住的惊恐与狼狈。
她想开口,却看到了立在一旁的符川,一时不知所措。
“不必避讳符川神师。”陆绮微笑道。
南裳迟疑了许久,才开口道:“我见到那个刺客了,是陈妄,果然是陈妄……师尊所言没错,他果然还活着!”
陆绮面色不惊,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。
南裳却喃喃不休::“陈妄……陈妄,这怎么可能呢?我分明看到他被吃掉了的,怎么会……”
“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,但是,人总不该太相信自己的眼睛。”陆绮说。
‘不该太相信自己的眼睛?’
南裳精神一震,蝇头丘上的种种细节浮上心头。
她被记忆中的暴雨浇成了落汤鸡,失魂落魄,心乱如麻。
蝇头丘上的一切若是假的,那真相又是什么?
她实在猜不出答案。
陆绮淡淡问:“他人呢?”
南裳克制了心中的情绪,道:“他在逃!他先是与三位殿主大战,不敌之后闯入妙莲宫,其后又混入人群,跳到菩萨湖里想借水路遁走,却被白鲛长老拦住。此时此刻,碧刃殿主正领着杀手追杀他,他受了伤,又中了白鲛长老的阴毒,已无路可去!”
陆绮问:“你呢?你对他出手了么?”
南裳一愣,轻轻摇头。
陆绮又问:“是不能还是不敢?”
“是不愿!”南裳解释道:“我要将这个消息带到师尊面前,所以不愿冒险。”
陆绮伸出手掌,轻轻托起南裳的下巴,迫使她注视自己。
南裳招架不住陆绮温柔冰澈的眸光,甫一接触便溃不成军,她咬着唇,愧疚道:“是,是徒儿不敢!”
见到苏真的那刻,南裳吓得魂飞魄散,还未出手便已败了——她一点也不想再面对这头煞魔,只想远远地逃开。
陆绮温柔一笑,道:“嗯,我喜欢诚实的徒弟。”
“师尊……”南裳声音颤抖,“弟子知错了,弟子不该临阵脱逃,更不该欺瞒尊上!”
“你没有犯错。”陆绮道:“我也不希望你面对他。”
“为,为什么?”南裳问。
“你忘了么?为师与你说过,对我而言,你才是无价之宝。”
陆绮抚摸着她的发丝,温柔道:“世上可怕的人与魔太多,以卵击石并非勇敢,你道心尚稚,遇到难缠的对手避开也是妥当,为师岂会怪你?”
南裳愕然,她自知她只是陆绮的一枚棋子,并不多么不可或缺,但陆绮这一刻的话语如此动人,她不敢相信,又忍不住想要去相信。
“我……”
南裳想起几天前她对陆绮的邪念,脸颊滚烫,立刻跪在地上,道:“师尊再造之恩,弟子永生难报。”
“好了,你回殿歇息,剩下的交给师父来做。”陆绮道。
“回殿歇息?”南裳再次愣住。
“天色不早了,你乖乖歇息吧,等到老君亮起,一切会回归太平。”陆绮微笑。
南裳明知道陆绮的本性,却还是被这份柔情所感动,她心念恍惚,垂首道:
“弟子遵命。”
善宫像一张黑漆漆的巨口,很快将单薄的青裙吞没。
陆绮望着她消失的背影,幽然道:“我这徒儿虽有些不争气,却是乖巧懂事得紧,你觉得呢?”
符川心头气血上涌,脱口而出:“南裳做不到的事,我来做!”
陆绮问:“我可以相信你么?”
“当然!”
符川身躯一震,每一道甲片都在映射金光。
“那有劳符川神师了。”陆绮道。
符川一口答应。
陆绮想了一会儿,说:“不过现在的你不是他的对手。”
“我不是他对手?”符川显然不服。
“据我徒儿所言,这个叫陈妄的逆贼修炼邪术,诡计多端,你修为太正,对上这种魔头,是要吃亏的。”陆绮循循善诱。
符川依旧不服,却不再反驳,问:“敢问仙子,我应该怎么办?”
“我来帮你。”
陆绮走到他的身后,食指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脊椎骨,透过坚硬的铠甲,一节一节地数过去。
符川后颈一片寒冷,像是被剖开皮肉灌入了冰雪,等到手指离开,他又感到一股不寻常的燥热。
“仙子要与我同去吗?”符川心中也热。
陆绮轻轻摇头。
“我会保护好你的。”符川说。
“我的确也很想见一见这个陈妄,但在莲花宴开始之前,我哪儿也不能去。”陆绮说。
符川没有询问原因,只是说:“好,那我将他押到你面前来!”
陆绮嗯了一声,手掌拍击他的后背。
符川的脊椎像是一根被点燃的引线,霎时间,千万条炽热气机在体内游走,于胸膛汇聚,澎湃震荡。
他的骨头被点燃,血液被煮沸,嘶嘶的白气从银甲的间隙里飘出,他沐浴白雾之中,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。
‘我能劈开整座九妙宫。’
符川提着重锤离开的时候,心中这样想。
陆绮目送他离去。
善宫殿前重新冷清。
陆绮在阶上席地坐下,宽袖长衣徐徐铺开,鸦羽般的长发也静悄悄地流泻下来,掩住了满地残花败香。
金光从大雾中凋零,落到她脸颊上时只剩薄薄的一层淡金,慈柔神圣,妙莲菩萨的神像与她相比都显得眉目狰狞。
菩萨湖上根茎纤长、高耸接云的莲花成片成片地倾倒。
雷池也开始发怒。
黑滚滚的云如魔王伸臂探爪,遮住了九妙宫的天空,猩红雷光在云后闪烁,青紫电蟒在菩萨湖上扫荡。
某一刻,一道红光在湖面上炸开,撕裂金雾,声势冲天,雪白湖浪层层排开,狂风吹至善宫时劲仍不减,白裳在风中飞着,像一只软弱的蝴蝶。
她知道,是符川抵达战场了。
“陈妄。”
陆绮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。
一阵罡风在善宫前刮起。
黄袍青面,半把铁扇。
阴泽来了。
陆绮微笑着问:“戒律使大人?你是来寻我的。”
“明知故问,有贼人闯宫你可知道?”戒律使面色阴沉。
“戒律使大人不也是明知故问?”陆绮浅笑着反问。
戒律使不答,冷冷道:“大宫主有令,命你……”
“命我什么?”
陆绮的双眸像是起风的峡谷,忽然间漫起雪白的云雾。
她仍在微笑,笑容间透着神性。
戒律使再看向陆绮时,一下子呆住了。
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视,陆绮的身影竟与妙莲菩萨流传的画像重叠在了一起。她的唇仍在翕动,却没有声音——她的话语仿佛一道旨意,只飘向九霄云外,从不让凡人听见。
戒律使一语不发,许久后才说:“夜寒露重,大宫主让您早些休息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陆绮回答。
戒律使转身离去。
金色的大雾再度吞噬一切。
符川回来时,纯银甲胄破碎殆尽,赤裸的上身布满深可见骨的刀疤。
他一步一踉跄,随时都要跌倒,眼里却闪耀着虔诚的光芒。
“仙子,我赢了!”符川颤声道。
“陈妄呢?”陆绮问。
“他已经死了!他被景梦围困,受碧刃颠倒,戒律殿的禁法无孔不入,侵蚀了他的每一根骨头,我从黑暗中现身,用这双银锤敲烂他的肋骨,敲开了他的脑袋!红雷紫电如骤雨浇落,将他身躯劈成灰烬,菩萨湖的浪潮卷走了他的残骸,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。”
符川一字一句地诉说着,像在朗诵诗歌,牙齿碰撞出了火星子,“他已经尸骨无存!”
陆绮失望于没能见这陈妄一面,仍然夸赞:“你做的很好。”
“为了陆绮仙子,我什么都愿意去做。”符川忠诚道。
“你好像伤的很重。”陆绮说:“你会死的。”
“一点小伤而已,仙子不必忧虑。”符川说。
“我说,你会死的。”陆绮道。
符川呆在原地,没听懂似的。
陆绮问:“你还记得,你来找我是做什么的吗?”
符川脱口而出:“我当然是来保护仙子的!”
“你再想一想。”陆绮善意地提醒道:“想一想,你真的喜欢我么?”
“我……”
符川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,他努力回忆,想到的却是全然无关的东西:
火焰。
山门在火中燃烧,地上横七竖八尽是尸体,每一具翻过来都是熟悉的脸孔。
红色长廊的尽头,白裙莲冠的女人怀抱拂尘在火光中笑,她轻柔地勾起他的脸蛋,说:“来我身边,我给你一次报仇的机会,但只有一次哦。”
水波。
他穿着红色的长袍,沿着菩萨湖奔走,大声呼喊着“丹漪”这个名字。
丹漪是他的爱人。
今天是他们的大婚之日,新娘却不见踪影。
菩萨湖的水波卷来了丹漪纯洁的裙衫,他沿着岸堤狂奔,见到丹漪时她正伏在地上哭泣,身躯一片狼藉。
白裙莲冠的女人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,声音轻地像是在他耳边呵气:“你知道你的女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下场吗?”
“为什么?”他每一根骨头都在发抖。
“因为你有些安逸于九妙宫的生活啦,修士的一生太长,童年的仇恨再刻骨铭心也会有淡去的一天,所以我必须常常提醒你。”女人笑着说。
“我会记得的,我会永远记得。”他对着饱受凌辱的未婚妻发誓。
记忆刀一样捅穿魂魄,肉体的伤痕已无足轻重,滔天的恨意顷刻就要将他吞没。
雪白裙袍的女人对他微笑,问:“想起来了么?”
想起来了,他都想起来了。
他根本不是来保护陆绮的,他是来杀她的!
他不仅要杀她,还要强暴她,他要将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践踏在足底,将她的尊严一片片撕碎。
老君有眼,令陆绮法力全失,今夜的动乱来的恰好,它或许不是最好的机会,但他已不想再等下去。
可是,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?
为何他那刻骨铭心的仇恨在见到陆绮时全部诡异消散,化作了缠绵悱恻的情意?
他想不明白。
意志一旦崩溃,本就千疮百孔的身躯便再也支撑不住。
符川跪倒在地,肺如火烧,每一口呼吸都要用尽全力。
他抬起破损的头颅,望向天空。
九妙宫上,金丹已经熄灭,天却仍亮着。
原来白昼已经来临。
他看着老君。
对于西景国而言,老君初亮,新的一天刚刚开始,但对他来说,这颗独一无二的老君即将熄灭。
他的生命已走到尽头。
也是这个时候,他才看清楚,陆绮白色的裙袍后飘着一根淡金色的线。
它像丝绦、像血管、也像一根圣灵的脐带,一端连接着陆绮的身体,另一端通天而去,不知纠缠着哪一尊天外大化。
只可惜,善殿前冷冷清清,他无法将死前窥见的秘密告知任何人。
这是他最后的遗憾。
“你这妖女,迟早要遭天诛!”
诅咒绵软无力,却是他唯一能做的事。
符川就此死去。
老君的光芒爬上他的后背。
光芒越来越温暖,他的身体却冷了下去。
昨夜的动乱已经过去,弟子们很快清扫了战场,诵读经文的声音在层楼间响起,清亮整齐,一切如旧。
九妙宫道统屹立千年,再强大的敌人在它面前,也是这般微不足道。
回忆昨夜的战斗,人们无不崇慕三位殿主的绝世英姿,敬佩杀手们的悍不畏死。
至于符川神师,他在那场战斗中仿佛没那么重要,人们为他的死亡感到惋惜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怎么死的。
他们似乎丢失了这部分记忆。
过不了多久,这位曾经声名显赫的大宫主的亲信,就会被人们遗忘。
尘埃落定。
陆绮回到善宫。
她穿越曲曲折折的长廊,摆正了八角亭中的棋子。
波澜惊动,冰雪的幻影将她吞没。
“主人。”
陆绮跪在冰室里,垂下矜贵的秀首,羽睫覆盖下的双眸说不尽的谦卑。
她向妖主余月诉说着昨晚发生的事。
余月兴致平平,只是问了句:“陈妄的尸体呢?”
“我给符川借了七十年的修为,似乎借多了些,让他直接将陈妄打得尸骨无存了。”陆绮说。
“尸骨无存么?”余月微微蹙眉。
“嗯,这是唯一的遗憾。”
陆绮弯折柳腰,额头触地,讨好似地说:“也是奴婢顾虑不周,望妖主殿下不吝责罚。”
“好啦。”余月冷冷道:“变数已除,何错之有?你可以全心全力准备莲花宴了,那是将来的头等大事,绝不可疏忽,否则我饶不了你。”
“妾身知道了。”陆绮说。
“退下吧,我今天想静一静。”余月慵懒道。
陆绮领命离去。
余月离开冰床,向后走去。
这座冰殿远比看上去大得多,她以手指轻触后方的墙壁,冰墙烟雾般消散,显露出一个更大的空间。
余月比任何人都清楚,陈妄不叫陈妄,而是苏真。
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,苏真没有死去。
此时此刻,暗门后的冰殿内,浑身是血的苏真躺在地上,正昏迷不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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