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马匠回到住所后,脱掉了洗得发黄的外裳,天生佝偻的背奇迹般挺起,长枪般笔直。
他对着一面粗糙的镜子揭掉了贴在脸皮上的褶皱面具,露出了清俊的五官。
正是苏真。
他不仅没有被宰喜吃掉,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九妙宫中。
他坐在屋内的一张老竹躺椅里,身体缓缓放松,积压多天的疲惫一下子涌了出来,令他从骨到皮一阵酸麻。
苏真长舒口气,短暂地享受着这份安逸,脑海中回闪过这几天发生的事。
一切都要从那场暴雨说起。
那是琉门的大凶之日,门庭奢华的宗门血流成河,南裳初回故地时,也被这恐怖的景象震住,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雨幕后那双幽冷的眼睛。
——南裳抵达琉门时,苏真就注意到了她。
苏真知道琉门是南裳过去的宗门,藏着她最屈辱惨痛的记忆,但他没有想到,命运巧合至此,今天就让“故人”相逢。
苏真隐匿身形,冷眼旁观南裳的一举一动。
神丹使的正殿内,葛重在尸海肉山中起死回生,云稼吓得魂飞魄散,眼看又要遭受凌辱,南裳如天仙降世,恰逢时机地救下了她。
云稼感恩戴德之后,南裳让她去整理装束。
也是这时,苏真劫持了云稼。
云稼本以为又遇到了歹徒,却没想到苏真封住她的嘴巴后并未施暴,而是将她带回正殿外,隐匿了她的气息,问:
“你知道我带你来做什么吗?”
云稼摇头。
苏真道:“我带你来看南裳的真面目。”
‘真面目?’
云稼不解。
苏真不仅没有解释,反倒说了句让她更难懂的话:“之后,如果你想活下去,就暂时忘掉刚刚听见的一切,乖乖听南裳的安排,我会救你。”
之后,苏真大步踏入殿内,佯作与南裳不识,将这位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仙子虐打羞辱。
他也根本不会搜罗记忆的法门,关于南裳的事迹,都是他从琉门掌门的嘴巴里拷问出来的。
当时的南裳已被打得神志模糊,哪里能分辨这些,她本就觉得眼前之人是邪修,会搜魂魔功也并不意外。
苏真如今的修为远在南裳之上,对于惑神咒也早有准备。
他用裁缝绝学将这段琉门的记忆裁切备份,对抗惑神咒的篡改,南裳也绝不会想到,眼前的人不仅早就认识她,更与她有深仇大恨。
这次惑神咒的施展注定失败,南裳却沉浸在局势翻转的庆幸和喜悦里,一无所知。
大殿外的云稼亲耳听到了一切。
才筑起的幻梦轰然崩塌,她的心像被剜了一块,想放声痛哭,却发不出任何声响。
封印随时间流逝解除。
云稼回到殿中见南裳时,依旧是懵懂天真的样子,她对南裳许诺的恩惠感激涕零,恨不得三叩九拜,南裳自以为一切掌握,殊不知眼前欣喜若狂的女人心底一片寒霜。
云稼也很担心,担心苏真是否真中了南裳的迷惑之法。
可她不敢做任何画蛇添足的举动,只能像一只小白羊一样,被牧羊人的皮鞭驱赶上了蝇头丘。
这是令她永生难忘的噩梦。
暴雨如注,天摇地晃,原始老母在狂风中舒展开令人作呕的肉躯,密集的闪电遍布天空,南裳的剑从背后刺穿她的身躯,寒意没过双眼,世界黑白一片,模糊的意识里,她对着狂乱凋敝的天空无力伸手。
她飞了起来,不知是去向地狱还是天国。
云稼醒来时,云销雨霁。
她像是浮在海上,风浩荡地吹着,眼前的世界飞满了金色光线,云后面是天空,蓝到不真实的天空,伸手就能戳破一样。
意识渐渐清明。
她躺在一片晒干了的山岩上,海潮只是山风吹动苍山的错觉,眼前的金光也消失不见,只剩云朵还镶着金边。好在世界明媚依旧,她也还活着。
昏迷前的画面裹挟着无数细节涌来,却没有令她感到痛苦——她的身心轻飘飘的,欢乐哀愁全都感受不到。
“想好以后要去哪里了吗?”
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云稼这才发现,不远处还坐着一个年轻人。
“陈妄?”云稼想起了他的名字。
苏真点了点头。
“你不是已经被……那个东西吃掉了吗?”云稼分明记得,她昏迷前听到了他的惨叫。
“我没死。”
苏真很难解释更多。
只有在背叛的场景里,宰喜才会借惑神咒召唤降临,云稼早已得知南裳的真面目,又谈何背叛?
苏真见识过宰喜降临的场景,他模拟出烈火亨油的声音,又用丝线将自己吊着往天空中飞,制造出宰喜降临生吞他的错觉。
当时老君已灭,暴雨未停,天地昏黑,信仰拥有奇异的魔力,南裳无法看清,却相信宰喜已经降临,于是,所有景象都变成了宰喜降临的征兆,她甚至自欺欺人地感悟到了某种“神迹”,并从中获得启发。
“谢谢你。”云稼说。
“你也帮了我。”苏真笑了笑,问:“今后要去哪里?想好了吗?”
云稼被问住了。
她是清道宗的大师姐,清道宗是她的家,有她熟悉的一切,却无法再令她怀念。
师父常常给她讲述清道宗辉煌的历史,那时清道宗位列三十二宫,仙人云集,仁爱苍生,万里之壤无不传颂,后来师祖遭人陷害,宗门也因内乱分崩离析,逐渐衰落。
清道宗昨日之辉煌总令她胸怀激荡,今日之衰败又让她悲恨交心,每每听到这些,总不免潸然落泪,她心中暗暗立志,她要为清道宗光复门庭,令本门道统焕发新生。
这些年,她凭此面对屈辱,毫无怨言。
可现在,她的心动摇了。
她想起了清道宗的诸多丑事,想起了那些蝇营狗苟的嘴脸,她总是心怀宗门大义,可谁又来关心过她呢?
人生不过一遭,她为何不能为自己活着?
云稼空落落的心又被酸涩的水填满,忍不住落下泪来。
苏真还在等她的回答。
她本想说无处可去,可话到嘴边,倔强一如既往地占了上风,她说:“西景国这样大,哪里不是去处呢?”
青空白云,苍山绿海,萍水相逢的两人就此分别。
云稼走后不久,苏真的眼睛又透出赤红的魔息。
他本以为这道魔息来自于席乌首所炼的金丹,但他错了,这魔息并非来自金丹,而是来自蛊身童子。
它也并非蛊毒,如果是毒,它早该被苗母姥姥的药典吃掉。
它是一道“诅咒”!
诅咒的历史悠久,源头已不可靠,但将它们发扬光大的是巫师。
古老的巫师们在几千年前就开始寻找咒语,他们攀登上一座又一座的高峰,在极寒与黑暗中窃听有别于凡尘的异响,并将一道道咒语念给凡人听,以此检验咒语的力量。
一场史书有载的浩劫就此引发。
咒语是声音的瘟疫,在人间飞快传播,数不清的聆听者感染恶疾,悲惨死去。
短短几年,就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死在巫师的咒语中。绞杀巫师的战争因此开始,战败的巫师们被关押在北方群山之上,他们依旧可以聆听神意,却无法再下山一步。
蛊身童子体内藏着一段诅咒!
当时,蛊身童子被那蛞蝓大妖吞噬之后,他持刀杀入,劈开了蛞蝓身躯,在它肚子里将蛊身童子再杀了一遍。
蛊身童子的身躯早已溃败,可它在被杀死之前,数百颗滚动的眼球却同时爆发出兴奋的光芒:
“它缠上你啦,你至死都不能逃脱!”
这是蛊身童子的遗言。
当时的苏真并未在意。
他也一点没有察觉,自己已被诅咒寄生。
这道诅咒没有要他的命,它像是一只盘踞在精神世界里的苍蝇,他只要想静坐冥思,这苍蝇就会嗡嗡作响,魔念紧接着涌上心头,令他无法安宁。
他无法再冥思修炼。
也就是说,如果他不能破除这道附骨之疽般的诅咒,他的修为将无法再寸进半步!
非但如此,他体内那道名为“朔灼喏拓”的咒语,也像遇见了天敌一般,被这诅咒蚕食、扭曲,无法施展。
他该怎么破除诅咒?
想到这里,苏真意识到一件事:这些年来,蛊身童子也一定被这诅咒困扰着!
紧接着,他又想起了一段往事。
当初,陆绮押着青毛狮子回九妙宫的路上,善慈和尚突然现身,拦阻车队。
原来青毛狮子与这位邪罗汉是故交,陆绮所要抢夺的离煞秘要也早被他许诺给了善慈和尚。
离煞秘要是一本有名的奇书,传说它可以压制剧毒、诅咒,甚至是人的凡性,毫无资质的普通人得到离煞秘要,就可以一跃成为修道者!
善慈和尚为什么要离煞秘要?
当时的苏真无暇去想这种问题。
可现在,这个问题对他却尤为重要,他几乎水到渠成般明白了答案:
善慈和尚索要离煞秘要,是为了帮蛊身童子压制诅咒!
销声匿迹了三年的蛊身童子在这里现身也绝非偶然,它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席乌首,而是南裳。
很显然,蛊身童子体内的诅咒已到了崩溃边缘,它急需离煞秘要压制体内蛊毒,所以盯上了这位陆绮的亲传弟子,想劫持她换取秘籍。
只是恰逢席乌首结丹,蛊身童子贪念勾动,贸然现身,丢了性命。
冥冥之中命运自有指引,苏真眼下只剩一种选择:前往九妙宫,取得离煞秘要!
他留下了南裳的性命,并偷走赤面的尸体,用裁缝法术操控他,令他栩栩如生。
苏真的真身则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了车队里的补马匠,混在南裳身边。
假扮赤面是冒险之举,目的是救出童双露。
苏真本可以亲自出手,但他看不透白羽真人的实力。
这个活了两百多岁的老丹师境界深不可测,先前童双露杀他而未得手,自以为只是差了一线,实则相缪千里。
他没有把握赢过白羽真人,贸然出手不仅难以救出童双露,还有可能让他身份暴露,连同潜入九妙宫的计划也功亏一篑。
并且,苏真发现,关于如何处理童双露,白羽真人也很为难。
童双露是板上钉钉的妖女,或杀或罚都不会落人口舌,白羽真人又何必为难?
只因童双露杀了丘屏。
对于丘屏这种勾结妖邪屠戮同门的罪人,千刀万剐死不足惜,但白羽真人碍于故友托孤,难以亲手杀他。
他心下犹豫之时,童双露悍然出手,杀死丘屏,替他解了这两难困局。
某种意义上来说,童双露甚至算得上他的恩人。
白羽真人又该如何对待这位“恩人”妖女呢?
他无法承认这份恩情,也无法将它化解。
对于白羽真人这样修“正道”的人而言,任何因果恩惠处理不善,都有可能成为道心的障碍。
这一次,苏真帮他解了这两难之局。
假扮赤面恐吓南裳称不上是良策,只要南裳对赤面出手,他的计划便有可能败露。
幸好,赤面现身的瞬间,南裳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。
她猜测过赤面有可能是苏真,却绝不相信宰喜大人会失手,于是她自圆其说,认定赤面是大宫主安插的高手,再加上赤面很快露出了好色的本性,南裳就更没有必要动武。
南裳买下童双露,送给了他。
童双露……
苏真想起那个妖精般的灵秀少女,心下茫然,她会如她所诺成为侠客,还是变成为祸苍生的魔头呢?
苏真并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如果让童双露留在太乙宫,她必死无疑。
白羽真人也许不会害她,但性灵经最后一卷的传人已来到宫内,藏匿人海,伺机而动。
童双露镣铐加身,哪有反抗之力?
他尽其所能送她最后一程。
只希望下次相见不是敌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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