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七章 :妖僧

  苏真望着车窗外透进来的光线,不由回想起初到这个世界的场景。

  那时他在颠簸中睁开眼,南裳坐在他的对面,大小姐一样优雅端庄,车缘抱着双膝躲在角落里,怯弱又怀揣憧憬。

  齐颈短发的封花面无表情,透着不近人情的冷。厄运其实早有预兆,身处其中的少女却一无所知,还以为手中的刀可以斩断一切。

  苏真缓缓收回思绪。

  老道人一上车就闭上双眼,一动不动,像晒干的木雕。

  苏真能看到一股精气在他体外流动,还未完全成型,却已有隐有金紫之气。

  饶是苏真见多识广,也觉得这枚金丹非同小可。

  这是用性命炼成的丹。

  席饮烟则是很有教养的美人,这么多天,她没有过问苏真和童双露的来历,也没有问他们去识鹿山有何目的。

  她一路上始终保持着警惕,防备着意外的发生。

  这样一对父女,竟要躲在满是毒物的山岭里才能活下来,实在令人唏嘘。

  “我们虽躲在毒山之中,可若没有玄鸟大仙庇护,恐怕早已被灭门,此次斗丹大会,其余三脉绝不会善罢甘休,若有危险,两位定要以保全自身为重。”席饮烟再三说。

  “席姑娘不必多说,我们自有定夺。”

  苏真笑了笑,道:“我倒是很好奇,如今世道这样不太平,你就不怕我们是故意示好,实则在等你爹金丹炼成后夺丹?”

  “不怕。我爹说你修为极正,杀人越货的鼠辈绝不会有这样正气的修为。”席饮烟道。

  “那我呢?我正么?”童双露问。

  “嗯……”

  席饮烟既不想说真话,也不愿意说谎,便道:“童姑娘与陈公子结伴而行,自然不会是坏人。”

  “我不与他结伴而行,就是坏人咯?”童双露问。

  “我绝无此意。”席饮烟连忙说。

  转眼两天行程过去。

  他们没有遭遇任何刺杀。

  歇脚之时,他们倒是听到不少散修在讨论斗丹大会,只是这场讨论很快被另一件更大的事压过去了。

  阎圣川出关了。

  他拔出了妖剑‘鬼赐’,并将携鬼赐前往白云城。

  阎圣川是伏藏神宫的第一剑修。

  他自幼学剑,二十五岁学成出山,名震天下,成了能与四神宫宫主比肩的一流高手,天赋之高,惊世骇俗。

  之后,他问剑天下,无人能敌,直至妙谛大会上,他向大招寺当代首座问剑。

  即便三十年过去,那一战依旧常常被人提起。

  有人说阎圣川的一剑璀璨辉煌,压过满天佛光,斩尽小千世界,也有人说他的剑古拙无华,却令首座指端鲜花枯萎,座下琉璃失色。

  但无论在怎样绘声绘色的讲述里,这一战的结局都是相同的。

  阎圣川败了。

  任这一剑如何玄妙,首座金身巍然不破。

  自此之后,阎圣川于伏藏宫闭关不出。

  直到今天……

  “悼亡塔的妖剑鬼赐被拔出来了?这……怎么可能?”

  童双露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,掩盖不住地震惊。

  对于妖剑鬼赐之名,苏真也有所耳闻。

  那是西景国最可怕的一把剑,它插在悼亡塔的遗迹中,所有尝试拔出它的人,灵魂反而被剑拔出。

  几千年来,这柄妖剑已不知汲取了多少魂魄,煞气笼罩之处寸草不生。

  这柄震世骇俗的妖剑竟被拔出来了!

  “西景国还未建立时,妖剑鬼赐便存在于世,无人知晓它从何而来,传说中,千年前的第一高手鹿斋缘想寻一柄趁手的兵刃,也曾去看过此剑,却也没有将其拔出。难道阎圣川的修为已经超越了当年的鹿斋缘?”席饮烟同样震惊。

  苏真与童双露却异口同声道:“不可能。”

  席饮烟问:“为什么不可能?”

  童双露道:“鹿斋缘的境界无人知晓,但祖……童秋听输给了她,千年以来,尚没有修士超越当年的童秋听,又怎么可能超得过鹿斋缘?”

  席饮烟道:“你怎么确信没有修士超越童秋听?”

  童双露道:“莫说是讲经首座的不败金身,童秋听当年以仙尸四道挑战三大圣地的掌门人,破尽圣地绝学,无人可挡,如今的阎圣川连白云城都未到,怎能说他超越前人?”

  “有道理。”

  席饮烟轻轻点头,又道:“不过此事已隔千年,传说往往有夸大其词之处,难以为信,况且阎圣川尚且年轻,未尝没有超越前人的机会。”

  童双露轻哼了一声,也不反驳,她看向苏真,问:“你为何也说不可能?”

  苏真道:“鹿斋缘没有拔出妖剑鬼赐,只有一种可能。”

  席饮烟雨童双露一起问:“什么可能?”

  苏真道:“她觉得鬼赐配不上她,她想要一把更好的兵刃。”

  “三首神罡?”

  童双露对鹿斋缘实在没有好感,她道:“妖刀三首神罡本是籍籍无名之刃,因鹿斋缘而得名,我看此妖刀未必有彼妖剑厉害!”

  见两人又要起争执,席饮烟忙道:“千年前的人与刀皆已作古,何必争辩呢?我们有幸与阎圣川同生一时代,倒是可以看看这位剑首大人能否胜过白云城的剑圣。”

  “席姑娘所言极是。”

  苏真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。

  白云城是海外孤城。

  一代妖王孪生箓的遗骸就镇于白云城的潮波之下。

  白云城的城主亦是天下剑主,至今七代,剑圣之名从未被夺。

  所有人都想知道,阎圣川能否造就那千年来唯一的例外。

  就连许多名门的宫主、掌门也纷纷押注,赌这一战的输赢。

  两天之后。

  西景国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意外发生了。

  阎圣川败了。

  他还未抵达白云城就败了。

  巧合的是,他落败的地方正是古驼山。

  “他去古驼山看剑了,看那道童秋听与鹿斋缘斩下的剑痕!”童双露立刻明白。

  可他又为何会败?是谁打败的他?

  几番打听,他们得到了一个相对靠谱的传闻。

  “击败阎圣川的据说是一个很年轻的青衣道人。”

  席饮烟复述她所听到的话,道:“阎圣川与这青衣道人斗了三千余招,打得山河破碎,古驼山内一座名为云罗的隐世山庄也遭了无妄之灾,被毁灭殆尽,无一活口。”

  童双露原本还信几分,听到后面却怔住,心道这云罗山庄不是她与苏真联手捣毁的么?怎么算到他们头上了?

  莫不是以讹传讹。

  “你还打听到什么啦?”童双露问。

  “我还听说,这青衣道人所用兵器极为诡异。”席饮烟说。

  “极为诡异?”

  童双露忽地想到什么,问:“这位青衣道人用的,莫不是半艘木船?”

  席饮烟面露异色,震惑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知道?”

  童双露叹了口气,再度看向苏真。

  她心想:‘世上不会再有比我们更清楚那半艘船来历的人啦,这分明是聂无情炼的仙宫,哪里是什么青衣道人的兵器呢?’

  苏真却皱紧眉头,低头沉思。

  “你在想什么?”童双露问。

  苏真想到了栊山之战。

  栊山之战时,双头妖僧觉乱先擒师稻青,后以不可思议的地狱法破命岁宫宫主之剑,更将显化妖躯的他打得节节败退,这样一位绝世高手,却正在被人追杀。

  当初追杀他的,正是一个神秘的青衣道士。

  这两人莫非是同一人?

  如果真是他,那他为何要与阎圣川为敌?觉乱已被他杀死么?师稻青又去哪儿了,为何这三年里毫无音讯?

  思绪纷至沓来,苏真不敢妄下定论,只是回答:“没什么。”

  童双露并不买账,道:“准有什么,你这人,秘密比心眼子还多。”

  对于这些震动天下的大事,最无动于衷的莫过于老道人。

  这几天,他盘膝抱臂,像一尊蒙了灰尘的石像,任何风云变幻都无法将他惊扰。

  老道人的骨头像是燃烧着木柴,灼烧流毒的血肉之炉,熔炼着心脏与肺腑。

  席饮烟看着超然物外的父亲,一颗心也很快平静。

  风云人物精彩绝伦,又与她何干?

  她唯一要做好的,是护送父亲抵达识鹿山,赢下斗丹大会。

  九月十一。

  距离识鹿山不过三个时辰路程。

  路过一片山脚时,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。

  黑云千军万马般赶来,将他们的歇脚之地团团包围,狂风吹着劲草,几枝雷电在天空闪现,豆大的雨点顷刻落了下来。

  哗——

  雷雨倾盆。

  席饮烟用一块大黑布将无头大马遮好,防止它内部受潮,四人躲在宽敞的车厢里,等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停下。

  雨迟迟没有停。

  前方隐隐有地动声传来,像是雨水冲垮山体的动静,为避山洪,四人将无头马牵到了一片地势较高的地方。

  不巧的是,他们刚刚抵达高处,便有一道金色雷电贯落,劈向他们的马车。

  苏真腾跃而起,像是一杆射向雷电的枪。

  “不要!”

  席饮烟下意识惊呼。

  凡人法术再强,又怎么敌得过雷霆之威?

  席饮烟什么也没看清,只感到雷光在她头顶明灭。

  几乎同时,周围不远处的山石与树木却被雷电洗过,巨石碎裂,树木焦烂。

  苏真轻飘飘地落下,脸色苍白如雪,衣衫闪着电弧。

  童双露死死地盯着他,问:“你怎么做到的?”

  席饮烟没有看清,童双露可看清了。

  方才的一瞬间,空中出现了好几只手,它们蜘蛛办悬吊在雨线里,齐齐掐诀,接着,那条声势浩大的电龙竟被裂为数道细电,移到了别处去。

  这腾挪嫁接的法术是什么?

  交战之时,他是不是也可以将劈面而来的法术挪移到敌人的脸上呢?

  苏真气息未复,刚要随口胡诌一个回答,耳畔却又响起一道金石崩裂般的雷声!

  这次,这雷声不来自天上,而来自他们身旁。

  来自老道人席乌首的身体!

  席饮烟愣了一下,随后醒悟:“丹要结成了!”

  老道人干瘪的身体充气般鼓胀起来,一层灰黑色的皮肤从他体表簌簌脱落,琉璃般的彩芒从他体内折射出来,炫彩夺目。

  道人的骨骼真的烧了起来,光芒极其明亮,隔着皮肤和道袍,也能看到他整个赤红燃烧的骷髅架子,以及胸腔内首尾相衔,不断流动的紫金之气。

  这是丹成之兆!

  很快,每个人都闻到了一股异香。

  仿佛琼花盛放万朵、仙酿破开封泥。

  席饮烟怔怔地凝视着父亲,这位涵养颇高的小姐突然叫了一声,扑向了父亲,就像饥饿的瘦虎扑向猎物。

  苏真双指如钩,扣住了她的肩膀,把她扯回身边,将一道清气注入她的眉心。

  席饮烟呆滞站着,如梦初醒,冷汗瞬间湿透衣裳。

  这丹是仙宝,同时也能勾动起人心底最贪婪的欲念,席饮烟稍有松懈,魔念就乘隙而入,几乎将她的意识吞没。

  若非苏真阻拦,她定要铸成大错。

  童双露紧咬下唇,竭力压抑住内心贪念,故作镇静地冷睨席饮烟,淡淡道:“席姑娘,你平日里越是故作冷淡,压抑七情六欲,这种时刻它们反噬得也会越厉害,不如少做那冷冷的仙子,多做一做性情中人。”

  席饮烟听后更加惭愧,道:“饮烟受教了,多谢童姑娘指点迷津。”

  苏真忽地抓起老道人,将他带到车厢之外,并以法术辟开一片雨水难进的天地,令老道人端坐其中。

  席饮烟先是一怔,旋即明白过来:

  仙丹将成之际,丹炉须处于天地之间,所炼之丹才可夺天地之华!

  果不其然,老道人一离开车厢,便有千条瑞气从他的窍穴中飘出,向着雷声隐隐的昏暗苍穹飘去,似蛟龙升汉、鸾鸟腾天,树枝般展开的瑞气流光溢彩,哪怕相隔百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!

  忧喜参半。

  喜的是这成丹之景蔚然壮观,可见仙丹品阶极其出彩,忧的是这气象太过惹眼,势必会吸引暗处的眼睛。

  他们只好暗暗祈祷不要发生意外。

  只是,越害怕,意外来的也越快。

  水银色的山壁上,凭空出现了几道黑色的阴影。

  雷光照亮了它们的模样,原来是一群飞檐走壁的青狼。

  席饮烟注意到它们时,青狼已如箭矢般射了过来。

  童双露手腕一翻,匕刃激射寒芒,惨叫声中,几只青狼瞬息殒命。

  她看向苏真。

  苏真却未出手,他凝视着远处的黑暗,眉头越皱越紧。

  “你在看什么?”童双露问。

  “那里有道气息。”苏真说。

  “气息?人还是妖?”童双露问。

  “我不确定。”

  苏真摇了摇头。

  暴雨如注,青狼的血浆被冲刷干净。

  四周像被蒙了一层发臭的黑布,说不出的压抑。

  哆、哆、哆——

  颇具节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。

  像是有人在敲打木鱼。

  声音时远时近,有规律地响着。

  听者无不心弦紧绷。

  渐渐地,耳朵里嘈杂的雨声也不见了,只剩这不断响起的哆哆之响。

  危险就在眼前,却始终没有出现,无论是谁都不免感到烦躁。

  童双露终于忍受不了,她越是恼怒,笑容反倒越甜:“谁在那儿呢,是谁家小孩子迷路了吗?让姐姐来送你回家可好?”

  她刚刚说完,手中匕首便激射而出。

  噗。

  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什么。

  童双露心中一喜,却听那声音兀自‘哆哆哆’地响着,丝毫不受影响。

  她要发怒之时,一道电光撕开黑暗,终于令她瞧见了站在路尽头的黑色剪影。

  果真是个稚童!

  雷电亮起时,那影子与他们相隔还有几十丈距离,可眨眼功夫,那人就出现在了他们五步开外!

  这人是个少年,还是个和尚,光溜溜的脑袋上有六点戒疤。

  小和尚披着猩红僧袍,左手端着木鱼,右手持着木槌,脸蛋倒是可爱讨喜,若是平日里见了,无论是谁都会想捏两把。

  但现在绝不会。

  因为他们都瞧见,这小和尚手里的木鱼是个漆成黑色的骷髅头,更有肉虫在里面钻来钻去。

  “阿弥陀佛。”小和尚深深一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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